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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轼和章惇,是北宋中晚期政坛上一对不容忽视的双子星,他们以各自的异光投射在对方身上,照出了各自的率真与丑陋。苏轼人人称道,成为文坛传诵的佳话,章惇却入了《奸臣传》,青史留下骂名。
宋朝立国以来,崇文抑武,到了仁宗时代,这一国策结出了累累硕果。仁宗嘉祐二年的殿试,达到“科举制的最高峰”。这一年榜上有名的进士,其中24人《宋史》有传,9人位至宰辅,三人位列“唐宋八大家”,更有苏轼、苏辙,曾巩、曾布,程颢、程颐三双兄弟,章惇、章衡叔侄,同榜高就,这一榜因此被称为“千年科举第一榜”。榜单中每位都有说不尽的故事,而苏轼和章惇之间的故事尤其曲折离奇,说不尽,道不完,扯不清,理还乱……
一:出身及个性
苏姓最早是唐武则天时代迁来蜀地的,老祖宗是武则天时期,历任中书侍郎、吏部侍郎、同平章事,两度跻身相位的苏味道,武后强权当政时,苏味道明哲保身,处事模棱两可,时有“苏模棱”之称。神龙政变(705)时,贬为眉州刺史,卒于任上,由此衍生了苏轼这一支。苏轼的这位祖宗为官模棱,诗才独步一时,“火树银花合,星桥铁锁开”即是苏味道的名句,苏轼和他父亲弟弟父子三辞客是有渊源的。苏姓留在眉州这一支,算不上显宦,直到苏轼伯父高中前,家族一直没人从政。
苏轼生于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(1037年1月8日),眉州眉山人,父亲苏洵,即《三字经》里提到的“二十七,始发奋”的“苏老泉”。他还有个著名的弟弟——苏辙,和他同榜进士,后来在政治上与他同进退,成为他落难时的保障。苏轼生性放达,为人率真,深得道家真义。好交友、好美食、好品茗,亦雅好禅院山林。
章惇生于景祐二年(1035),浦城(今属福建省南平市浦城县)人,父亲章俞官至银青光禄大夫。从出身看,苏轼的家庭背景略输一筹。
章惇性格豪爽、真率,相貌俊美,举止文雅洒脱。才智出众,学问广博,文采斐然,胆识超人。年轻时,喜欢修养,辟谷服气,仙风道骨,超凡脱俗。章惇小时候,其族父章得象惊异章惇的性情品格,认为章惇将来一定地位优越。这一评价,有点类似早年的曹操。
关于章惇的身世,有一种暧昧的说辞,王明清《挥麈后录》载:
章俞者 ,郇公之族子,早岁不自拘检。妻之母杨氏,年少而寡 ,俞与之通,内,遣人持以还俞。俞得之云:“此儿五行甚佳 ,将大吾门。”雇乳者谨视之。
这段记载似乎在暗示章惇是他父亲和与岳母不伦之恋的结果。
王暐在《道山清话》里,关于章惇的身世是这样说的:
章子厚,人言初生时,父母欲不举,已纳水盆中,为人救止。其后朝士颇闻其事。
这段记载只说他生下来差点让父母溺死。这些似有若无的传言,或有蛛丝马迹或是空穴来风,无论哪种情况,恐怕不会不给章惇心里留下阴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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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:同榜进士 年少得志
嘉祐元年(1056),二十一岁的苏轼与父亲弟弟离开四川,于嘉祐二年(1057)进京应试。当年主考官是文坛领袖欧阳修,小试官是诗坛宿将梅尧臣,策论的题目是《刑赏忠厚之至论》,苏文中用了这样一个“典故”:“皋陶为士,将杀人。皋陶曰杀之三,尧曰宥之三。”欧、梅二公既叹赏其文,却不知典故的出处。其实苏轼文中的典故是他临考时记错了,误将《礼记·文王世子》里的周公记为尧了。等到苏轼上门谒谢,欧阳修专门问到典故出处,苏轼答道:“想当然耳。”这样的回答显然不合规矩,但欧阳修和梅尧臣竟因其才高,并没介意。这缘于当时欧阳修、梅尧臣二人正锐意于诗文革新,苏轼清新洒脱的文风,正和他们心思。欧阳修甚至认为:“此人可谓善读书,善用书,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。”当即表示“老夫当避路,放他出一头地!”由此还催生了一个成语“出人头地”。
苏轼名动京师,却传来母亲病故的噩耗,只能与弟弟苏辙随父回乡奔丧。嘉祐四年(1059)十月,守丧期满回京。嘉祐六年(1061),苏轼应中制科考试,即通常所谓的“三年京察”,入第三等,为“百年第一”,授大理评事、签书凤翔府判官。四年后还朝,任判登闻鼓院。
嘉祐二年,章惇也参加了科举考试,进士及第,这一年其族侄章衡考中状元,章惇耻居章衡之下,扔掉敕诰回家。后于嘉佑四年(1059),再次应试,再获进士及第,名列第一甲第五名,开封府试第一名。历官商洛(今陕西省商洛市)县令、雄武军(今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)节度推官。
至此,二人仕途平行,难分伯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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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轼《归安丘园帖》三:相交西北 各展才性
苏、章开始交往是在入仕以后,嘉祐六年(1061) 底,苏轼初仕为凤翔府签判,而章惇则为商洛令,苏轼后来在信中提到“轼始见公长安”,可知二人相识于长安。嘉祐七年(1062)十月苏轼与苏辙诗《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(其二)》云“近从章子闻渠说,苦道商人望汝来”,苏轼自注: “章子,惇也”。苏辙在《次韵子瞻闻不赴商幕三首》(其二)中云:“南商西洛曾虚署,长吏居民怪不来”,这里的“长吏”即商洛令章惇,可以证明苏轼确曾与章惇相见,并且在一起时提及过苏辙。
治平元年(1064) 正月十九日,苏轼到盩厔,二十日章惇应约自长安来见,二人同游楼观、五郡、大秦寺、延生观、仙游潭等地,此行见于章惇《游终南题名》: “惇自长安率苏君旦、安君师孟至终南谒苏君轼,因游楼观、五郡、延生、大秦、仙游。旦、师孟二君留终南回,遂与二君过渼陂。甲辰正月二十三京兆章惇题。”
同游仙游潭时,章惇曾冒险攀援悬崖题壁,且以此夸耀于苏轼,曾慥《高斋漫录》和《宋史·章惇本传》均有记载:
( 仙游潭) 下临绝壁万仞,岸甚狭,横木架桥。子厚推子瞻过潭书壁,子瞻不敢过。子厚平步而过,用索系树,蹑之上下,神色不动,以漆墨大书石壁上曰: “章惇苏轼来游。”子瞻拊其背曰: “子厚必能杀人。”子厚曰: “何也?”子瞻曰: “能自拚命者能杀人也。”子厚大笑。
苏轼有诗为证:
留题仙遊潭中兴寺寺東有玉女洞,洞南有馬融读书石室。过潭而南,山石益奇。潭上有桥,畏其险不敢渡:
清潭百尺皎无泥,山木阴阴谷鸟啼。
蜀客曾遊明月峽,秦人今在武陵溪。
独攀书室窥岩窦,还访仙姝款石闺。
犹有爱山心未至,不將双脚踏飞梯。
这次同游,显示二人个性差异,苏轼在调侃之余,对章惇不无称赞。除了攀崖题壁,还留下另一段奇闻,据陈鹄: 《西塘集耆旧续闻》记载:
子厚为商州推官,子瞻为凤翔幕签,因差试官开院同途,小饮山寺,闻报有虎,二人酒狂,同勒马往观,去虎数十步,马惊不前。子瞻乃转去,子厚独鞭马向前,取铜锣于石上戛响,虎遂惊窜。谓子瞻曰: “子定不如我。”
青年章惇之自负溢于言表,类似记载还有:
“章子厚与苏子瞻少为莫逆交。一日,子厚坦腹而卧,适子瞻自外来,摩其腹以问子瞻曰: '公道此中何所有?’子瞻曰: '都是谋反底家事。’子厚大笑。”(《道山清话》)
治平元年十二月十七日苏轼任满赴京,自凤翔经长安,在王颐家观看《醉道士图》,苏轼因为不能饮酒,故随手跋曰:“仆素不喜酒,观正父《醉士图》,以甚畏执杯持耳翁也。”( 《跋醉道士图》) 。后章惇路过长安亦曾观玩此图,看到苏轼题跋不觉发笑,作《题跋醉道士》:“仆观《醉道士图》,展卷末诸君题名,至子瞻所题,发噱绝倒。子厚书。”其中“发噱绝倒”自是缘于对苏轼之了解,个中缘由二人自是心领神会。有意思的是熙宁元年(1068)十二月二十九日苏轼结束父丧,赴京途中再过长安,见章惇题跋,争胜之意隐忍不住,故又随手再题,云:“熙宁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,再过长安,会正父于母清臣家。再观《醉士图》,见子厚所题,知其为予噱也。持耳翁余固畏之,若子厚乃求其持而不得者。他日再见,当复一噱。时与清臣、尧夫、子由同观。子瞻书。”次年五月六日章惇调任武当县县令,过长安,看到苏轼题跋后,又作《再跋醉道士图后》: “酒中固多味,恨知之者寡耳。若持耳翁,已太苛矣。子瞻性好山水,尚不肯渡仙游潭,况于此而知味乎? 宜其畏也。正父赴丰国时,子厚令武进,复题此,以继子瞻之后。己酉端午后一日。”章惇揭苏轼之短,谓其虽好山水,却知难而退,实未玩味过风光之美,依次类推,则虽好酒而不敢狂饮,实不知酒中真味。
从这些记载中可以看出,青年时期苏章二人互为倾心,交往亲密,未曾龃龉,但二人年轻气盛,恃才不让的个性异常鲜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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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惇《会稽帖》纸本行书 27.8×29.6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四:熙宁变法 走上异途
治平三年(1066),苏洵病逝,苏轼、苏辙兄弟扶柩还乡,守孝三年。三年之后,苏轼还朝。此时,震动朝野的“熙宁变法”开始启动。变法是一件大事,先不说变法的具体内容好坏,有一点是肯定的:变法引发了党争,党争导致了政局动荡,无论哪个阵营,都有因人划线,意气用事的固疾,这个局面一直持续,直到大宋亡国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说变法是赵宋王朝败亡的祸端,应不为过。
变法的实际领导者王安石曾经的朋友在这个时候大都与他决裂了,司马光曾经力荐王安石,至此二人 “议事每不合”,王安石写了著名的《答司马谏议书》导致二人从此睽违。欧阳修、韩琦、富弼等前朝重臣,均因反对新法与当政政见不合,或被迫或自请,一一离京。庙堂之上,界线分明,一派多是老成持重的政坛前辈站在王安石对面,形成保守阵营;一派不乏投机钻营的“新进”站在王安石一边,形成激进阵营。
王安石阵营需要苏轼兄弟这样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,几次向苏轼抛出橄榄枝。年轻、急于有所作为的神宗皇帝对意气风发的苏轼同样寄予厚望,偏殿召见,听其心声。苏轼却并没有迎合上意,他几乎没怎么观望,便旗帜鲜明加入到保守阵营之中,这一立场出于他对政治和现实的判断,也是他社会常识和价值观的体现。
熙宁四年(1071),政坛已稳稳把控在王安石手中了,苏轼仍上书谈论新法的弊病。王安石颇为恼怒,让御史谢景温在神宗面前陈说苏轼的过失。经过一番周折,苏轼身心俱疲,朝廷亦非安身之所,只得请求出京任职,被授为杭州通判。从此离开朝廷长达八年,他在地方任职时不妄作,识时务,懂民情,体恤民间疾苦,革新除弊,因法便民,颇有政绩,是个不错的地方官,还曾受过朝廷表彰。假如苏轼没有写诗,历史也会记住这个能吏,可不写诗哪里会有千古一人的苏轼啊!
就在苏轼坚持“保守”拒绝迎合,在诗酒唱酬中结交诸多旧党大族和诗坛后学,确立在文坛的地位的时候。章惇则“顺应大势”成为“新进”,参与修订推行新法,受到器重。苏章二人从此异途,且越走越远。
先来看看章惇加入变法阵营前后的经历:治平三年(1066),章惇受到参知政事欧阳修的赏识和推荐,召试馆职,考试合格,但因第一次登第拒绝敕命的旧事,遭到弹劾,所以没能得到在中央任职的资格,而被任命为武进县知县。变法之初,有人向王安石推荐了章惇,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记载:先是,李承之荐惇于安石,安石曰:“闻惇极无行。”承之曰:“某所荐者才也,顾惇才可用耳,素行何累焉?公试与语,自当爱之。” 安石见惇,惇素辩,又善迎合,安石大喜,恨得之晚。即让章惇进入集贤院。二月,王安石设立制置三司条例司,任命章惇为编修三司条例官,加集贤殿校理、中书检正。参与制定新法,监修国史,编撰实录。
熙宁四年(1071),章惇详定编修三司令式,及诸司库务岁计条例,参与制定财政机构的法规,并被派往邠州(今陕西彬县)调查处理案件,他沿途了解陕西推行雇役新法及其他情况,提出采取粮价低时,官府大量收购,以备时用;边境无事时,将军队移往丰收地区就粮,以解决军需,这些建议得到神宗的采纳。
从熙宁五年(1072)开始,章惇被委派参与开边密事,颇受重用。梅山开边作为熙宁年间的三次战争经略活动之一,是新政中的重要一环,章惇做制蛮事这一职务,三年多,所招降的大酋长有十几个,地域有四十多个州,可谓功勋卓著,章惇得以进入中枢与此有关。熙宁六年(1073),章惇在荆湖北路建立屯田务,授泾原路经略安抚使、高阳关路经略安抚使,判军器监、知制诰再兼直学士院。熙宁七年(1074),神宗命章惇就军械监置司,立专案,审查曾布所涉及的“市易法”案件,深得神宗赏识,九月,拜为三司使。
熙宁八年(1075),王安石再次拜相。也就是这一年,苏章二人的政见形成正面冲突。当时全国已全面对盐实行专卖与课税制度,章惇建议在调查后对京东东路和河北东路推行这一制度,苏轼因为先前在杭州通判任上有过切身体会,处理过不少贩私盐的案件,“每执笔断犯盐者,未尝不流涕也”,所以明确表示反对榷盐,当朝廷急于推行这一政策,在密州任上的苏轼终于按捺不住,写下《上文侍中论榷盐书》请求文彦博出面阻止“榷盐”。此时章惇担任三司使,重视在全国推广赋税公平,苏轼在外任更多考虑境内民生,真是屁股决定脑袋,各有各的立场。
尽管政见不同,却没影响二人私谊。这一年章惇遭御史中丞邓绾弹劾,出知湖州。湖州离苏轼向往的定居地常州很近,章惇想起早年有过和苏轼归老太湖的约定,写了《寄苏子瞻》:
君方阳羡卜新居,我亦吴门葺旧庐。
身外浮云轻土苴,眼前陈迹付蘧鲦。
涧声山色苍云上,花影溪光罨画余。
他日扁舟约来往,共将诗酒狎樵渔。
苏轼则写和诗《和章七(惇行七)出守湖州二首 》,读来倍觉亲切。其一曰:
方丈仙人出淼茫,高情犹爱水云乡。
功名谁使三连捷,身世何缘得两忘。
早岁归休心共在,他年相见话偏长。
只因未报君恩重,清梦时时到玉堂。
诗的首联称许章惇爱炼丹修仙,赞他不眷恋官场,喜爱天然山水,“水云乡”是指章惇诗中水色云影里的湖州。从诗句表面看不出任何蹊跷,可这一句后来被人解读为苏轼暗讽章惇不清不楚的身世,从而招致了章惇绍圣期间狠辣报复,王明清《挥麈后录》里讲的有鼻子有眼:
(章惇)既长,登第,始与东坡先生缔交。后送其出守湖州诗,首云:“方丈仙人出渺茫,高情犹爱水云乡。”以为讥己,由是怨之。……绍圣相天下,坡渡海,盖修报也。
《道山清话》虽没说章惇是父亲与外祖母乱伦所生,却同样认为这两句诗含讥讽之意:“苏子瞻尝与子厚诗,有'方丈仙人出渺茫,高情犹爱水云乡’之语,子厚谓其讥己也,颇不乐。”后世许多文人像王士祯、翁方纲都采纳了王明清的说法。这样的穿凿附会,不仅歪曲了苏轼的诗意,更是对章惇的侮辱。苏轼确实以诗讥讽过别人的身世,并使自己为此遭到了残酷的报应,那个人是李定,绝非章惇。
第二联称赞章惇经制南北江群蛮的功业,但是到了两年以后的熙宁十年(1077),苏轼谒见张方平,写《代张方平谏用兵书》,却痛斥章惇轻启战事,表达的了完全不同的看法,让人怀疑苏轼诗中的称赞多半出于客套,有些言不由衷。苏轼这种对同一事件前后矛盾的评价,势必会影响到二人的友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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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:苏轼落难 章惇施救
元丰二年(1079),四十三岁的苏轼调为湖州知州。此时,苏轼已在地方任上呆了七年,其中在两个州担任主官,政绩出众。早在密州任上,当时朝中权力动荡,一度有将他要上调中央的传闻,据施蛰存先生考证,苏轼那首写于熙宁九年的《水调歌头.明月几时有》与此有关,“不知天上宫阙,今夕是何年”之问暗喻不知朝中究竟谁在主事,而当时正是王安石变法受阻二度罢相之前不久,而“又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”之感慨,也是对可能到朝中任职充满忧惧。熙宁十年(1077)苏轼卸掉密州任,来到京城,朝中政局已经不利于他,以至于到达京城不得入国门,旋即被任为徐州知州,一干又是一年多,此后仍是原地踏步,平调到湖州,上任后,他即给神宗写了一封《上湖州谢表》,这本是例行公事,但苏轼却将官样文章写成了牢骚篇章,其中“愚不适时,难以追陪新进”一句得罪了“小人”,“老不生事,或能牧养小民”一句得罪了“官家”。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摘引“新进”、“生事”等语上奏,说苏轼“愚弄朝廷,妄自尊大”。就在这时,苏轼在杭州写的诗作《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》面世,正好给“新进”递了刀子,监察御史台里行舒亶经过一番苦心搜求,找了几首苏轼的诗,说:“至于包藏祸心,怨望其上,讪渎谩骂,而无复人臣之节者,未有如轼也。”随后国子监博士李宜之、御史中丞李定纷纷发起攻击,一时间,庙堂之上响起一片倒苏之声。熙宁十年七月二十八日,湖州任上三个月的苏轼被御史台的吏卒逮捕,解往京师。由此引发著名的“乌台诗案”。
“乌台诗案”不能说全是捉风捕影,周紫芝《太仓梯米集》以当时的善本材料,写成“诗狱”,据他考证,诗案起因,的确是因苏轼《湖州谢上表》“妄自尊大”“愚弄朝廷”。在狱中,苏轼也承认自己的一些诗作讥讽朝政,表达对变法的不满和对生民的同情,他本人希望这些诗能上达天听,让神宗能借此了解民间的疾苦,而有补于社稷。
有意思的是,与变法有关的诗没有成为定罪的依据,而一首原本与新法无关的诗《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》其二却成为苏轼定罪的关键,诗如下:
凛然相对敢相欺,直干凌空未要奇。
根到九泉无曲处,世间惟有蛰龙知。
诗题中王复是钱塘人,是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的朋友。苏轼偶至王复家,见其门口的两棵桧树枝干挺拔,别有韵致,即兴写了两首七绝。此诗与时局并无关系,为什么被当成治罪证据呢?玄机出在第二首诗中那个“龙”身上,当时执掌大权的王珪等人必欲置苏轼于死地,就拿这条“龙”说事,因为“龙”与皇帝之间的特殊联系,解读到位就可能要了苏轼的命。叶梦得在《石林诗话》记载:
元丰间,苏子瞻系大理狱。神宗本无意深罪子瞻,时相(王珪)进呈,忽言苏轼于陛下有不臣意。神宗改容曰:“轼固有罪,然于朕不应至是,卿何以知之?”时相因举轼《桧诗》“根到九泉无曲处,世间惟有蛰龙知”之句,对曰:“陛下飞龙在天,轼以为不知己,而求之地下之蛰龙,非不臣而何?”神宗曰:“诗人之词,安可如此论,彼自咏桧,何预朕事!”时相语塞。章子厚亦从旁解之,遂薄其罪。子厚尝以语余,且以丑言诋时相,曰:“人之害物,无所忌惮,有如是也!”
身处新党阵营的章惇能够挺身而出,尽管与苏轼政见不同,却不计前嫌,不怕牵连,为其求情,很让人敬佩。叶梦得与章惇有亲戚关系,他的记载得于章惇的口授耳传,当非妄语,与苏轼同时而与苏轼关系密切的王巩的记述可以佐证:
王和甫尝言苏子瞻在黄州,上数欲用之,王禹玉辄曰: “轼诗有'世间惟有蛰龙知’之句,陛下龙飞在天,乃不敬,反欲求蛰龙乎?”章子厚曰: “龙者非独人君,人臣皆可以言龙也。”上曰:“自古称龙者多矣,如荀氏八龙,孔明卧龙,岂人君耶?”及退,子厚诘之曰: “相公乃欲覆人家族耶?”禹玉曰: “闻舒亶言尔。”子厚曰: “亶之唾亦可食乎?”
这条记载绘声绘色,形貌毕现,章惇为营救苏轼,可谓尽心尽力。章惇救苏轼,不止于表面,他甚至上书皇帝,用心不可谓不诚。章惇救友,为不少对党争持中立态度的诗话所肯定,像阮阅《诗话总龟》就将他列入《友义门》。
对于那条差点要了自己老命的“龙”,苏轼面对诘问,异常机智。《苕溪渔隐丛话后集》中有一段精彩的记载:
“狱吏问云:'《双桧诗》: 根到九泉无曲处,世间惟有蛰龙知。有无讥讽?’答曰: '王安石诗: 天下苍生待霖雨,不知龙向此中蟠。此龙是也。’吏亦为之一笑。”
就在一些“新进”定要置苏轼于死地的同时,救援活动也在朝野展开。与苏轼政见相同的许多元老纷纷上书,像章惇一样的变法派有识之士也劝谏神宗不要杀苏轼,当时已经退休的王安石上书说:“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?”这场诗案“一言而决”。苏轼下狱一百零三日,终免杀身之祸,得到从轻发落,贬为黄州团练副使。
苏轼贬谪黄州期间,章惇于元丰三年(1080)二月十二日他升任右谏议大夫、参知政事,此时他仍与苏轼书函往来,从苏轼《与章子厚参政书》中可以知道章惇对苏轼多有关照:
“轼自得罪以来,不敢复与人事,虽骨肉至亲,未肯有一字往来。忽蒙赐书,存问甚厚,忧爱深切,感叹不可言也。……轼所以得罪, 其过恶未易以一二数也。平时惟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,反覆甚苦,而轼强狠自用,不以为然。及在囹圄中,追悔无路,谓必死矣。不意圣主宽大,复遣视息人间,若不改者,轼真非人也。来书所云:'若痛自追悔往咎,清时终不以一眚见废。此乃有才之人,朝廷所惜。如轼正复洗濯瑕垢,刻磨朽钝,……而公乃疑其再犯,岂有此理哉?然异时相识,但过相称誉,以成吾过,一旦有患难,无复有相哀者。惟子厚平居遗我以药石,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,真与世俗异矣……”
从苏轼信中可以看出,章惇先前来信劝苏轼要改过,并送药和钱财给他。苏轼描写自己追悔闭门的处境和对章惇的感激之情未免有所夸张,更多是借给这位位高权重的朋友的书信,向朝廷表达自己痛改前非的诚意。这封信让我想起文革期间,邓公给汪东兴的信,看来四川人都会写信!章惇于危难中施以援手,党争留下的阴影似乎已经消弭,苏章二人的关系更加融洽。事情绝非如此简单。
乌台诗案成为苏轼一生的转折点。很快苏轼从惊恐中满血复活,活泼、幽默、机智重新呈现,在黄州他带领家人开荒种地,自称“东坡居士”,从此苏轼修炼成为苏东坡,为天下士子所尊崇。他和章惇二人的友谊显得愈加亲密,通信不再小心翼翼,而恢复了戏谑的笔调,苏轼《与章子厚二首》向其倾诉了自己与苏辙如何过贫困的生活和节俭的方法,甚至妻子治好家里的病牛等琐事也成为通信的内容。苏轼在黄州有诗:“日日出东门,步寻东城游。城门抱关卒,笑我何所求。吾亦无所求,驾言写我忧。”章惇就笑他诗句先步行后驾车,“何其上下纷纷也”,苏轼辩解自己是以腿脚为车轮,以神思为马。从这些信中,可以看到二人延续了早年的友谊。可惜,这样的友谊没能维持太久,接下来的政治变局让二人重新陷入扯不断理还乱的党争中,终于彻底反目。
苏轼经历了生死劫难,章惇也经历了大起大落。元丰四年(1081)章惇因父亲强占民田,自己笼络台谏被弹劾,先后出知蔡州、陈州、定州。元丰五年(1082)四月才得重新起用为门下侍郎,晋升执政,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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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:新旧冲突 苏轼缓冲
人在江湖,升降沉浮在所难免,即便是苏轼和章惇这样的旷世奇才也不能例外。
元丰八年(1085)三月五日,神宗皇帝带着未曾实现的“强国梦”去世了,苏轼倒霉的日子似乎随着神宗皇帝驾崩远去了,九岁的赵煦继位,是为哲宗。皇帝太小,政权由其祖母太皇太后高氏执掌。有意思的是,苏轼的风光几乎都沾了“后”的光,而他倒霉都是因为被“帝”讨厌。
高太后早就看不惯儿子的作为,一旦执掌权柄,立刻拨乱反正,召回赋闲的旧党人士司马光,恢复旧法,史称“元祐更化”。政局发生变化,旧党执掌朝政,苏轼兄弟二人机会来了。元丰八年(1085)十月,苏辙被任为右司谏, 十二月,苏轼除起居舍人,兄弟二人双双还朝,好不风光。
元佑初年,朝中左中右势力都还在,政局呈现胶着状态。执掌权柄的高太后算是保守的总舵手,司马光是这个阵营的核心人物。而改革派大将章惇,此时尚在朝堂,变法对他来说是不可动摇的政治选择,他坚定不移维护变法的成果。
苏轼是个实用主义者,他能看到新法的弊端也同样看到了其中合理的成分,尽管情感偏向保守派,理智又不能让他完全排斥新法,他的政治立场算是中间偏右。
司马光当政后,急于拨乱反正,变法一党自然极力反对,就连同属一个阵营的苏轼也觉得司马光做得过分了。据李贽《史纲评要》卷三十一简略:
诏详定役法,苏轼言于光曰:“……法相因则事易成,事有渐则民不惊。三代之法,兵农为一,至秦始皇分为二。及唐中叶,尽变府兵为长征卒。自是,农出谷币以养兵,兵出性命翌卫农,天下便之,虽圣人复出,不能易也。今免役之法,宽大类此,公欲骤罢免役而行差役,正如罢长征而复民兵,盖未易也。”光不然之。轼又陈于政事堂,谓役法可雇不可差,第不当于雇役实费之外夺取民钱耳。光色忿然。轼曰:“昔韩魏公刺陕西义勇,公为谏官,争之甚力,韩公不乐,公亦不顾。岂今日作相,不许轼尽言耶!”光谢之!
对于司马光这种泼脏水一块泼掉孩子的做法,以及他不听劝阻的执拗,苏轼背地里没少埋怨,他或许想到了力主变法的“拗相公”王安石,他给朋友杨元素写信,内有这样的话,“昔之君子,惟荆是师;今之君子,惟温是随。所随不同,其为随一也。老弟与温相知至深,始终无间,然多不随耳。”事实往往如此,没有权力时都是好人,一旦执掌权柄,乾纲独断,立马就听不得任何异议了。
苏轼毕竟与司马光情感相投,尽管对司马光猛力纠错的手段很多抱怨,态度上苏轼却能毕恭毕敬,从内心深处,他是敬重这位一生心底无私的长者的,他于公能够在朝堂上就事论事,慷慨直言,只在私下里戏呼司马光为“司马牛”。与苏轼不同,章惇在议论朝政时,就没有好脸色给这位急于推翻熙宁新政的司马光了,他口齿凌厉,大胆敢言,常常在朝堂之上让厚道却不善言辞的司马光颜面尽失。《东都事略章惇传》载:
宣仁后临朝,……惇言:保甲、保马一日不罢,有一日害。若役法,则熙宁初以遽改免役后有弊,今改差役当议论尽善,然后施行。遽改恐后亦有弊。乃于帘前与光争论,其言不逊。
苏轼情感上倾向司马光,政策上认同章惇,此时,他在新旧两党之间充当了缓冲的气阀。
《宋史·苏轼传》载:
轼旧善司马光、章惇。时光为门下侍郎,莅知枢密院,二人不相合,惇每以谑侮困光,光苦之。轼谓惇曰: “司马君实时望甚重。昔许靖以虚名无实,见鄙于蜀先主,法正曰: '靖之浮誉,播流四海,若不加礼,必以贱贤为累’。先主纳之,乃以靖为司徒。许靖且不可慢,况君实乎?”惇以为然,光赖以少安。
司马光得苏轼之力,不致被章惇相逼太甚。可惜这样的局面没有维持太久,司马光于元祐元年(1086)九月初一 ,因病逝世。从此朝堂之上再无君子之争,洛党、蜀党、新党打成一团。混战中,苏轼兄弟深深伤害了章惇,苏轼章惇结下的梁子再无缓和余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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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:苏辙攻惇 苏轼袖手
元祐初,旧党纷纷还朝,开始排挤新党,而这一行动的先锋便是苏轼的弟弟苏辙,他此时掌管言路,弹劾官员是他的使命所系。早在元祐元年二月二十七日,苏辙即上《乞选用执政状》说道:“枢密使章惇,虽有应务之才,而其为人难以独任。”首论章惇,语气尚且平和。闰二月十八日再上《乞罢章惇知枢密院状》,开始毫不掩饰弹劾章惇:
臣窃见知枢密院章,始与三省同议司马光论差役事,明知光所言事节有疏略差误,而不推公心,即加详议,待修完成法然后施行,而乃雷同众人,连书札子,一切依奏。及其既已行下,然后论列可否,至纷争殿上,无复君臣之礼。然使因此究穷利害,立成条约,使州县推行更无疑阻,则惇之情状犹或可恕。今乃不候修完,便乞再行指挥,使诸路一依前件札子施行,却令被差人分户具利害实封闻奏。臣不知陛下谓惇此举其意安在,不过欲使被差之人有所不便,人人与司马光为敌,但得光言不效,则朝廷利害更不复顾。用心如此,而陛下置之枢府,臣窃惑矣……故臣乞陛下,早赐裁断,特行罢免,无使惇得行巧智以害国事。
这封奏折所言之事与苏轼颇有关系,针对司马光罢停免疫法,苏轼和章惇的理念一致,苏辙应该也大致认同,但是奏状中,他攻击的方向不是理念而是态度。
此后在弹劾其他人的奏章中,苏辙都不同程度地捎带着继续攻击章惇,如三月十六日上《乞责降韩缜第八状》云: “夫缜与蔡确、章惇均是奸邪,皆能虐民乱国。章惇虽不能自引,而褊中易动,轻肆狂言……只如章惇之事,台谏久以为言。是时陛下若即付三省议其可否,则章惇之去留自出公议。陛下始既不忍,养成惇恶。”五月二十八日上《乞责降吕和卿状》“谨按金部员外郎吕和卿,本惠卿之弟,而章惇所荐。和卿始以奏补入仕,赋性愚騃,方其历任未成考第,而惇称其所至有声。当时士人无不窃笑。”八月八日上《言张璪札子》云: “昔王安石、吕惠卿首加擢用,被以卵翼之恩,收其鹰犬之效,与章惇等并结为死党。熙宁弊法,皆惇等所共成就。”每一次上奏,无论以何人为主体,章惇都涉其中。一来是章惇的确是新党的关键人物,二来不排除有私人成见。
在苏辙的《乞罢章惇知枢密院状》后,苏轼于同年三月二十日写《缴进沈起词头状》,其中涉及章惇:
臣伏见熙宁以来,王安石用事,始求边功,构隙四夷。王韶以熙河进,章惇以五溪用,熊本以泸夷奋,沈起、刘彝闻而效之,结怨交蛮,兵连祸结,死者数十万人……伏望圣明深念先帝永不叙用之诏,未可改易,而数十万人性命之冤,亦未可忽忘。明诏有司,今后有敢为起等辈乞叙用者,坐之。
这篇“词头”就章惇平定南蛮事进行论奏,与当时的情势以及苏轼本人之前持论明显不合,当年他可是为章惇的这些事功写过赞美诗的。平心而论,这种诛心之论有点仗势欺人的味道了,人一阔脸就变,时移势易,苏轼也未能免俗。墙倒众人推,“哲宗即位……刘挚、苏辙、王觌、朱光庭、王岩叟、孙升交章击之”,(《宋史·章惇传》)章惇只能灰溜溜地离开朝廷了。
章惇与苏轼兄弟彻底交恶,这就埋下了此后章惇报复苏轼兄弟的伏笔。宋人施元之曾云: “子厚时知枢密院,以子由论罢,致怨。绍圣初相哲宗,东坡遂谪领海。”清人王文诰亦云: “公(指苏轼) 与章惇自来交厚,时子由既奏逐之,公复形于奏牍,自是为不解之雠矣。”施元之、王文诰所论比较公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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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:友谊没了 报复来了
元祐元年(1086)闰二月章惇黜知汝州,“因行气间,风倒门扇凉,致左右手足麻痹 ”,章惇身高八尺,平素好修仙,精力饱满,能领兵平蛮,此番罢黜竟致身体出现如此大问题。苏轼兄弟倒戈相向、落井下石,对章惇的心理打击之大,可以想象。
此后,章惇一再上章乞求移知扬州,以就近照顾八十七岁的老父,屡屡遭拒,等到元佑三年四月得以徙知老家苏州时,他父亲已经溘然长逝,这给章惇留下终生遗憾。章惇病中,其次子章持写下了《为父惇辨冤状》,到处为父亲鸣不平,却不见苏轼为他进一言,对照乌台诗案中,章惇对苏轼的大力营救,形成反差。
元佑元年十一月章惇改提举杭州洞霄宫,终于可以回到老家,苏轼写信给他:“归安丘园,早岁共有此意。公独先获其渐,岂胜企羡,但恐世缘已深,未知果脱否耳? 无缘一见少道宿昔为恨。”再次提起归安田园的约定,可见二人尚且保持联系,信中苏轼专门提到章惇“世缘已深”,多少有点居高临下之意,不及章惇在他贬黄州一番告诫和鼓励来得真诚。倘若苏轼在章惇失意之时,能顾念旧情,与其保持友谊,或者像章惇在“乌台诗案”中一样能主持公道、营救朋友,后来或许未必有远谪天涯之厄。
落难中的章惇,在累累弹劾中保持沉默,沉默蕴涵着力量。这一力量里面哪怕有一点点邪恶,等到爆发的时候就足以摧毁很多东西,何况是胆大“能杀人”的章惇在困厄中所聚集起来的力量呢!
庙堂风波恶,在党争的漩涡里苦苦挣扎的苏轼日子也并不好过,只能远离朝廷,元祐四年(1089)苏轼龙以图阁学士出知杭州,在任上,他整治西湖,留下著名的苏堤,章惇有诗歌咏苏堤:“天面长虹一线痕,直通南北两山春 。”但现存苏轼诗文中,再也见不到苏轼给章惇书信了。宋代士大夫不乏政见不同私谊颇深者,可惜苏章二人没能如此,此时应该是苏轼主动疏远了章惇。
元祐五年(1090)“车盖亭诗案”后,吕大防、范纯仁等元老觉得对新党迫害太甚,建议朝廷进用一些新党成员“以平宿怨 ”,遭到苏辙反对,朝堂之上终于失去新旧两党调和矛盾的机会,也为苏轼兄弟绍圣年间的远谪埋下了伏笔。
元祐六年( 1 0 9 1 ) 七月, 苏轼在颍州任上,赵令畴是他的下属,赵在其《侯鲭录》中记录如下轶事:客有自丹阳来,过颍,见东坡先生,说章子厚学书,日临《兰亭》一本,坡笑云:“从门入者非宝,章七终不高耳。章惇自号“大滁翁”,对自己的书法水平颇为自负,苏轼虽好戏谑,但这评价对章惇颇有轻视之意。
元祐八年( 1 0 9 3 )九月高太后驾崩,旧党失去靠山,十月,哲宗亲政后,召拜章惇为左仆射兼门下侍郎,出苏轼知定州,将苏辙罢谪汝州。《宋史·许将传》载: “章惇为相,与蔡卞同肆罗织,贬谪元祐诸臣,奏发司马光墓。”手段之刻薄也是前所未有的,明显胜过元祐党人对新党的打击。苏轼被贬,章惇拜相,人生就是如此戏剧性。绍圣元年(1094)四月十二日改元后,苏轼随即成为元祐党人首遭降黜者,三日之内连遭两次责降,根本的原因是他的学生哲宗皇帝对他积恨很深,而史书笔记都认为章惇是幕后黑手,不肯接受哲宗厌恶苏轼的事实,王巩《随手杂录》说哲宗优宠苏轼,苏轼是因为“大臣谗逐”。可是无论从史料还是常识看,苏轼被远逐,哲宗才是真正的原因,当然在打压苏轼及旧党过程中,苏轼作为旧党的中坚人物,自然成为章惇的打击对象,而出于回击苏辙元祐初年的弹劾,加害手段会更残忍和刻薄一些,此时党争演化为撕逼大战,君子小人谁也分不清了。
章惇绍圣年间在相位前后八年,苏轼兄弟受到了超乎想象的报复。苏轼绍圣元年十月初抵达惠州,章惇随即命程之才(字正辅)为广南东路提点刑狱。程为苏轼的表哥兼姐夫,却因为苏轼姐姐在程家被虐至死,两家遂成世仇,四十年间不曾往来,章惇作为苏轼的旧友当然知其详情,遂欲借刀杀人: “东坡……后谪惠州,绍圣执政,妄以程之才,姊之夫,有宿怨,假以宪节,皆使之甘心焉。”黄庭坚曾云: “子瞻谪岭南,时宰欲杀之” ( 《跋子瞻和陶诗》),“时宰”即章惇。令章惇想不到的是,程之才到惠州后不仅没有加害苏轼,相反,二人化解了两家四十多年的恩怨,握手言欢、言归于好了。绍圣三年(1097)三月即召程之才回京。
绍圣四年(1098)苏轼再贬儋州,昌化军安置,当然背后的操刀手仍为昔日好友、今之政敌章惇。据载: “苏轼谪惠州,有诗云: '为道先生春睡美,道人轻打五更钟’,传至京师,章惇笑曰: 苏子尚快活耶?复贬昌化。”“东坡海外《上梁文口号》云: '为道先生春睡美,道人轻打五更钟。’章子厚见之,遂再贬儋耳,以为安稳,故再迁也。绍圣四年与苏轼同时遭贬还有苏辙贬雷州,刘挚(莘老) 贬新州,黄庭坚( 鲁直) 贬新州。关于四人的被贬情况,宋人有很多说法。如陆游《老学庵笔记》卷4 载: “绍圣中,贬元祐人苏子瞻儋州,子由雷州,刘莘老新州,皆戏取其字之偏旁也。时相之忍忮如此。”“时相”即章惇。罗大经所载更详细:
苏子瞻谪儋州,以“儋”与“瞻”字相近也。子由谪雷州,以“雷”字下有“田”字也。黄鲁直谪宜州,以“宜”字类“直”字也。此章子厚鎚谑之意。当时有术士曰: “儋”字,从立人,子瞻其尚能北归乎! “雷”字,“雨”在“田”上,承天之泽也,子由其未艾乎! “宜”字,乃“直”字,有盖棺之义也,鲁直其不返乎! 后子瞻北归,至毗陵而卒。子由退老于颍,十余年乃终。鲁直竟卒于宜。
这些文字上的巧合与史实不完全相符,当时贬谪按官职高低分两批,二月贬大防、刘挚、苏辙等,闰二月责苏轼、范祖禹等,并未以偏旁定。
哲宗亲政,章惇起复,苏轼预感到了自己会有怎样的命运,反而能够镇定自若。他文名满天下,一路远谪,关照他的人也不少。苏轼贬谪到海南后,章惇再派为人险恶刻薄、与苏轼有仇的吕惠卿之弟吕升卿和董必前往两广,伺机加害苏轼。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载: 曾布上奏说:“近闻遣吕升卿、董必察访二广,中外疑骇,以谓恐朝廷遣此两人往处置已窜黜者,人言殊篏篏……况升卿兄弟与轼、辙乃切骨仇雠,天下所知,轼、辙闻其来,岂得不震恐? 万一望风引决,朝廷本无杀之之意,使之至此,岂不有伤仁政。兼升卿凶焰,天下所畏,又济之以董必,此人情所以尤惊骇也。必在湖南按孔平仲殊不当,今乃选为察访,众论深所不平。”上改容曰:“甚好。”陈次升又言: “陛下初欲保全元祐臣僚,今乃欲杀之耶?”上曰: “无杀之之意,卿何为出此语?”次升曰: “今以吕升卿为广南按察,岂非杀之耶? 升卿乃惠卿之弟,元祐中尝监真州转般仓负罪,恐外台按发,尝托疾致仕。太皇太后上升,自真州泛小舟,隐姓名,不七日至京师,投匦上书。其人资性惨刻,善求人过失,今将使指于元祐臣僚迁谪之地,理无全者。”于是升卿罢其行。尽管狠毒的吕升卿最终没有被派往两广,而派出的董必同样是章惇的忠实爪牙。苏轼作为天下名士,他初到海南,一位名叫张中的军官慕其名节,派兵将官驿修葺一番后留给苏轼暂时居住,董必按察之后,将张中降职,苏轼随即亦被逐出官舍,而张中竟贬谪死在雷州监司任上,其他人员也遭受了处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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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:释怀与宽恕
绍圣章惇主政期间,苏轼一再南贬,艰苦的环境中,苏轼看淡了人生的苦厄,苏辙在《墓志铭》中也仅以“居(惠州)三年,大臣以流窜者为未足也。(绍圣)四年,复以琼州别驾安置昌化”轻轻带过,《宋史》本传沿用其说:“居(惠州)三年,泊然无所蒂芥,人无贤愚,皆得其欢心。又贬琼州别驾,居昌化。”苏辙文中的“大臣”,即章惇,然苏辙未直书其名。
元符三年(1098),哲宗驾崩,皇太后向氏垂帘,哭谓宰臣日:“家国不幸,大行皇帝无子,天下事须早定。”章惇厉声对曰:“在礼律当立同母弟简王。”皇太后曰:“神宗诸子,申王长而有目疾,次则端 王当立。”惇又曰:“以年则申王长,以礼律则同母之弟简王当立。”皇太后曰:“皆神宗子,莫难如此分别,于次端王当立。”知枢密院曾布曰:“章惇未尝与臣等商议,如皇太后圣谕极当。”尚书左丞蔡卞、中书门下侍郎许将相继曰:“合依圣旨。”关键时候,章惇又被盟友插了一刀,只好为之默然了。久经官场的章惇完全可以揣摩附和上意,他却一再力争,他不可能不知道直言的后果会威胁到自身的地位甚至性命,但是他知道即将承继大统的赵佶“轻佻不可以君天下,不可不力争”,他争得是社稷安稳。章惇这次力争,显示了一个政治家的魄力和洞察力。可这次力争却断送了他和整个家族的前程。章惇政治生涯中几次“不合时宜”的进谏,像阻止恼怒中的神宗做“快意事”——给士大夫刺字,绍圣间坚持兼用元佑旧政,都是值得一表的大事。他的政治能力和立朝大节,为苏轼等许多元佑大臣所不能及,李纲“书章子厚事”评价:
予备员国史,修《哲宗正史选举志》,见《实录》所载子厚争内降除谏臣事可取,因书之。……子厚曰:“大臣所荐,当以明扬,岂宜密有论列,上新即位,动当遵守祖宗故事,奈何首为乱阶?今虽未有害,异时奸邪大臣阴引台谏,与之结交,恐非社稷之福。”于是皆罢。⋯⋯观子厚之言,可谓切当于理矣!方子厚当轴,士大夫喜诋诃其失。然自今观之,爱惜名器、坚守法度 ,诸子虽擢第,仕不过筅库州县,岂不贤哉!语曰: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,得见有恒者斯可已。盖思其上者不可得 ,又思其次也。
元符三年(1100)徽宗即位,章惇自知大难临头,五次上表请求罢去政事,不允,径出居僧舍,出知越州,辞命,又责受武昌节度副使,潭州安置,建中靖国元年(1101)二月责受雷州司户参军外置。
徽宗登基后,苏轼获赦北归,章惇却要走上远谪之路,据《云麓漫钞》载:建中靖国元年六月,苏轼从海南回到京口,当时章惇之子章援尚留京口,这位苏轼的高足给苏轼写了一封信,苏轼得书大喜,给儿子苏过说:“这样的文章,是可以和司马迁媲美的。”此时已是风烛残年的苏轼当即给章援写了回信:
⋯⋯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,虽中间出处稍异,交情固无增损也。闻其高年,寄迹海外,此怀可知。但以往者,更说何益,惟论其未然者而已。⋯⋯又丞相 知养内外丹久矣, 所以未成者,正坐大用故也,今兹闲放,正宜成此。然可自内养丹,切不可服外物也。某在海外,曾作续养生论一首,甚愿写寄,病困未能,到毗陵定叠检获,当录呈也⋯⋯
这封信是苏轼一生最后一封长信,林语堂赞其 “有基督精神”,其后苏轼又写了《白术方》给章援,让他转告将要到瘴疠之地生活的章惇如何养生,并愿意“口授其详 ”,此时苏轼已距离辞世只有近一个半月时间,他抱病写长文,急欲吐露心声,表明他与章的友谊从订交以来从未变过,以旷达的态度将往昔的恩怨放下,为这段友谊画上一个句号。
《冷斋夜话》载:
章子厚谪海,过贵州南山寺,寺有老僧,名奉忠,蜀人也,自眉山来,欲渡海见东坡,不及,因病于此寺。子厚宿山中,邀与饮,⋯⋯已而倚槛看层云,子厚曰:'夏云多奇峰,真善比类。’忠曰:'曾记《夏云诗》甚奇。’子厚使诵之 ,……
在踏上苏轼曾经走过的贬谪道路上,章惇想起的是元丰二年(1079)苏轼出知湖州所写的诗歌,在对苏轼诗歌的赞美中,他追忆的也应该是二人的友谊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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